
是次展覽為「升級再造」設計了一個標誌。標誌是一個箭嘴,旋轉向上,共有三層。一般產品的生產模式是「take, make, waste」, 即取用天然資源、製作和棄置。標誌的三層代表「升級再造」的生產模式:「waste, take, make」,即取用廢棄物再行製作。
因著展覽的緣故,接觸到「升級再造(Upcycle)」這個新鮮詞兒,我一再想像它的意義。
記得早些年開始流行環保的時候,我媽就說過:現在說甚麼環保的,哪裏及得上從前的人環保!
她回想年少時,衣物是「新三年、舊三年、縫縫補補又三年」地穿戴、包書用的是月曆紙、轆麵粉用的是舊玻璃樽,就是爛銅爛鐵甚麼的,都可以賣給收買佬。現在?莫說再沒收買佬,就是衣服月曆紙等過季過時後都只會直接往垃圾桶——或者回收箱——裏丟。早前讀到陳雲先生「回收」一文,以社會經濟之狀況與發展分析回收業之興衰,直指現時雖然興起環保思想,社會卻無環境配合回收工業,致使回收有名無實,或成為「購物狂的告解室和贖罪所」。所言甚是。
升級再造有可能是出路嗎?近年回收工業被視為蝕本生意,因為接收物料需大量人力和運輸成本,物料存儲又需大量土地空間,但製成品卻無法抵消這些成本。「升級再造」一詞源自《從搖籃到搖籃》(Cradle to cradle)一書,用以形容取用廢棄物並將之轉化成消費者產品的過程。一般的循環再造(Recycle)大多只是降級再造(Downcycle),廢棄物會被還原成原材料時耗用大量能源資源,再造產品的品質和價值亦會漸趨下降;升級再造則直接以廢棄物為製作原料,免除還原成原材料時的能源消耗,並以提升廢棄物的經濟、美學、實用等價值為目標。而今次的實驗展則再進一步,探究升級再造的運作系統:可以運用社區網絡來回收物料嗎?可能連結工廠回收它們的邊角廢料嗎?如何把廢棄物設計成有價值的升級再造產品?製作過程可以在本土進行、幫助社區就業嗎?……種種想法都是期望回收能有名有實,不再浪費,又不會蝕本。
不過它只可能是環保的小小一途,為無法避免產生的廢棄物提供出路;源頭滅廢才是最根本的。升級再造或者甚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提醒。我們可以直接從升級再造品的外觀看到原來的廢棄物,這提醒我們:哦~ 原來垃圾也可以不是垃圾,可以依然有價值——不只是經濟價值,更是物的潛能和美麗。這是從生活需要和手邊資源出發的創見、創意、創新、創造。從前社會人人皆有此視角,比較起來,我們則是集體創意匱乏。不過不打緊,我們可以隨時拾回,只要你願意。
兒時總給規勸要把飯菜吃光,皆因農夫種米「粒粒皆辛苦」。這是珍惜的道理。不只珍惜金錢,更珍惜擁有之物、背後的辛勞和我們的福氣。一件物件—無論是名牌手袋或是包裝裏的塑膠托盤——在到達我們的手邊之前,都經過漫長的路:原料提取、設計企劃、生產製作、包裝運輸、宣傳銷售……每一環節裏都涉及眾多資源和資本的消耗,以及從業人員的心血和汗水。在現時的消費模式下,這些過程都不被看見,但其實不難想像吧,同樣「粒粒皆辛苦」。
看見物的價值,加入自己的創見和創造。升級再造的精神,大概如此。
惜物,惜福。共勉之。
刊2010年6月18日明報世紀版 (作者為《地毯、橫額與皮革—升級再造實驗展》參展者)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展覽資料
地毯、橫額與皮革—升級再造實驗展
日期:即日至6 月30 日
地點:集成展館a-link plus
灣仔軒尼詩道302-308 號集成中心
查詢:9672 4867 / info@hkcmp.org
http://www.hkcmp.org/eflyer/upcycling_eflyer.html
http://www.facebook.com/event.php?eid=119579301417045&index=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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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收 /陳雲
信報 2010-06-04
路過回收箱,難免回頭望。回收箱很困惑人,籠滿了,是善心多,環保意識強,也是經濟興旺,購物重複,貪念充塞,亂購物而家居位置不夠,要安心丟棄,回收箱便成了購物狂的告解室和贖罪所。地價昂貴,居住空間狹窄,社會鼓吹潮流消費而以外表衡量他人,環保又成為廉價的心靈治療而不是嚴肅的生活方式,回收箱便應運而生,成為消費城市的必要裝置。
收買佬
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,中共仍未經濟開放之前,工業品仍未到達產能過剩而價廉物劣之前,香港工業興旺,當時的工業以勞力密集的中小企業為主力,可以靈活處理各類原料和包裝物料,當時街頭巷尾無回收箱,很多攤檔收買五金、玻璃和舊衣服,士多店賣的本地汽水啤酒,也有回樽(押瓶)之設,飲品玻璃樽不須丟棄。
即使遠至郊野村莊,也有收買佬在村口收買玻璃樽和爛銅爛鐵。當年收買佬要的物料眾多,連草灰和雞鴨鵝的毛也要。草灰用來醃製鹹蛋,雞毛用來做雞毛撣(雞毛掃),鴨毛鵝毛用來做鵝絨被,這些都是當年香港的本土工藝。收買佬有挑擔的,也有騎鳳凰牌國產單車的。當年江湖有行規,每類物料的收買佬都不同,隔三兩月或半年來一次。收買佬來了,村童便奔走相告,以免物料堆積過久而變壞,尤其是雞毛鴨毛,即使用筲箕掛在樹上防潮,夏日放久了也會腐爛的。收買佬一般以物易物,對換雙喜牌火柴、麥芽糖梳打餅之類。收鳥毛的老伯,口號就是「鵝毛鴨毛換火柴」。
只有玻璃樽是換錢的,收買的是貨車司機。視乎大小和新淨程度,三兩毛錢一個。透明的米酒樽和藍妹啤酒樽,三毛錢一個。當年的醬醋廠和街坊糧油店,如顧客不帶盛器來,便供給玻璃樽盛載。如今,只在五金舖仍見散裝的天拿水(有機稀釋劑),用藍妹啤酒樽裝的。
收於天地
收買廢紙和舊衣的很少。往昔報紙雜誌紙張不多,舊報紙可以用來包書、墊、貼牆、摺紙鳶或放入爐透火。往日的家庭人口眾多而生活節儉,窮人舊衣服不會丟棄,也不會出賣。舊衣在兄弟姐妹之間相傳,破爛之後用針線縫補,真的補無可補,便成為爛布,剪裁出來做洗碗布、抹桌布,也用之包裹瓜種(如冬瓜、苦瓜),浸入暖水,加快發芽。輾轉使用,布屑丟棄田頭,腐蝕之後,沒入泥土之中。爛紙和爛籮可以放入爐焚燒,燒衣服則屬禁忌,只有先人衣服無後人承繼穿,才會焚燒的。 這是自古以來的鄉村物質循環,用於斯,滅於斯,收歸大地,這是真正的回收。
正行與偏門
往日的「爛」字,也不是真的無用。爛了就補,兒童都懂得針線縫補,打架之後,若果丟了衫鈕,便要慢慢在泥地上找回。爛銅爛鐵是有人要的,即使是爛佬爛仔,也可以幫人做粗重工,甚至做爛鬼、爛頭卒,替人打架收賬的。總之,放下身段,爛身爛世便可謀生活。年底,有一穿唐裝的收買佬上村,唱誦「收買爛銅爛鐵,爛金牙爛墨水筆」,一連四個爛字。這些行業,當年叫「偏門」,由收買佬、走江湖到黃賭毒,都是偏門。漁、農、礦、工、商,叫正行。
八十年代,中共經濟開放,港英政府又預備交還香港,無心發展本地工業,以致工業北移,很多正行消失了,偏門也剩不了多少。廢紙和鋁罐仍有人收購,送回大陸。玻璃樽則因本土食品工業式微或進入科學生產而無人要。上世紀七十年代初,鄰村開了玻璃廠,收購玻璃樽,熔解之後製造粗玻璃器皿(如煙灰盅),也在九十年代結業了。
環保興起,卻無環境有循環再用之實,便不需循環、回收之類的名。西洋的Recycling概念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隨環保意識流行香港,先是用「循環再造」來翻譯,後來簡化為「回收」。可惜回收概念流行之後,本土工業和作坊工藝式微,地價飆升,社會雖然興起環保和「樂活」思想,卻無產業環境和居住條件配合。環保署推出的廢紙、鋁罐和膠瓶回收,只有廢紙和鋁罐是名副其實的,膠瓶回收後很多時沒人接收,政府又不補貼本地環保工業,無法抵消高昂的運費和儲存費。
嚴格的環保,先要減少物質消耗(reduce),其次是物品再用(re-use),最後才是循環再造(recycle)。循環再造消耗不少能量、水源和土地空間,也要額外加強措施以避免污染,只有在本地或鄰近進行,才可用本土經濟和環境保護的社會效益,抵消環保工業的賬面經濟效益損失。
邪惡大循環
在街邊的衣物回收箱捐贈了衣服之後,更要審慎購買,以免回收箱的善心掩蓋了物慾的貪心。特別是來自中國的貨物,價廉物劣,而且廠主靠壓榨勞工以維持微利出產,是一盤全球化的爛賬。千里迢迢在中國生產一條牛仔褲,便宜幾十塊錢,質料卻不如以前本地生產的,途中虛耗的石油,污染的水土,侵蝕的工人健康、家庭生活和農村生計,將來要補救和整治,卻又不是那省回的幾十塊錢之數。最後支付代價或承受惡果的,只是窮國的老百姓自己。跨國的產業鏈,也要以富國的道德良心腐敗來做代價的,也難怪這個年頭出現不顧廉恥的金融詐騙和國家信貸崩潰。
以前收買佬上村收購玻璃瓶、雞毛和草灰的本地經濟,一去不回了。香港的回收事業變成消費社會的心靈治療,靠政府補貼,運送到遙遠的內地,再造成血汗工業品,運回香港出售,完成邪惡的循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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